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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朋友01:黄河遥远,命运离散 | 随机信箱

收信人: 随机波动StochasticVolatility 2022-11-22

The Migration Series, Panel 3, Credit: Jacob Lawrence



随机波动最近策划了一个新的系列节目「朋友再见」,与我们的朋友和嘉宾聊聊这个时代的迁徙与离散,这一系列节目在上周三更新了第一期


我们想把「朋友再见」作为一份档案、一种见证、一丝痕迹和一点回响,而来自茫茫人海中的、如回信一般的随机信箱,就像回响的回响、涟漪的涟漪。


一个人的故事引出更多人的回忆,一个人的思考唤起其他人的心声,一个人的眼泪流过许多人的面庞。我们想把这一系列来信命名为「再见朋友」,一方面仿佛节目名字的镜像,是彼此的倒映或照面,另一方面也好像试图通过转换重音,把告别的动作转换为一次赛博相逢,这「见」是看见、听见、想见,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也是「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


第一期「再见朋友」随机信箱收录了10封来信。有两个人提到独自在异国他乡度过的生日,如果不是太晚的话,让我们祝你生日快乐。有两个人不约而同提到了“黄河”——身在德国的亮在视频里看着父亲的骨灰掺着菊花瓣撒入黄河,生活在墨尔本的Wenli想念着离开979天的兰州与亲人,她写,“希望我们终将有一天能再次相见,分享彼此的点点滴滴。让我能共情你,你也能共情我。我们可以在黄河边走一走,让我们再看看彼此的脸。”——在此之前,我们或许从未像这般体会过黄河的意涵。


「再见朋友」随机信箱长期开放中,如果你有关于告别和移动的故事想要分享,欢迎写信给我们。来信请注明#朋友再见#,我们的邮箱地址是surplusvalue@163.com。


如果漂泊和流浪是如今我们都不得不接受的命运,希望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告别终有安放之处,希望那些没来得及进行的拥抱能在声波和书信中踏上归途。也希望我们都能在恒常的不确定性中努力找到支点,在不知所终的旅途中努力不走散。


【本周没有音频节目,我们下周再见!】



01 

我在德国,看着爸爸的骨灰掺着菊花瓣缓缓撒入黄河


适野,之琪,建国,


谢谢你们真诚的对话!我一直被你们的谈话温暖治愈。因为告别这个话题有太多想说的话,所以试着写下这段我与父亲的告别。

 

想回到2019,对我而言有完全不同的含义。2019年,爸爸还在。2019年的四月得知爸爸被查出癌症,到2020年四月他去世,我跟他做了一年的告别。幸好在得知消息时,我立刻请了三个月的假飞回家。陪他看病,为他做饭,带他和妈妈去旅游。18岁离开家后,那是我在他们身边最长的时间。2020年过完元旦,我离开家时,爸爸已经虚弱到只能在窗前看我离去。遗憾的是,最后我们都没能拥抱一下。四月他离开时,全世界都在封控,在德国的我无法回家。在手机屏幕的这边,我看着家人坐在船上,把爸爸的骨灰掺着菊花瓣缓缓撒入黄河。那一刻,我希望自己也可以这样被安葬。

 

爸爸之前提到过他的同事,车祸中离世,对他家人来说过于残酷。无法好好地告别,是无法好好地继续前行的。谢谢爸爸的坚强,让我们可以做一年的准备。化作云朵的他终于可以自由环游世界,而每当下雨,我都觉得是爸爸来看我了。

 

两年过去了,写下这一段文字还是让我泣不成声。可事实是,这两年我的内心是从未感受过的强大。这样的矛盾我无法解释。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写下爸爸的故事,可以在书写中得到最终的治愈。

 

最后,希望能一直听到你们温暖的声音。姐妹,拥抱!

 

祝好,


02 

我像是在举办小小的葬礼,给大家留下一些蝉蜕

 

亲爱的建国、之琪、适野,你们好。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学习生活了近三个月,并且刚过完一个崭新的生日。尽管这是我第一次出国,但很幸运地是生活上适应得不错,只是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念我的朋友们。


对我来说这三个月依然是极端动荡的,每一次不同的朋友对我讲她们身边发生的事情,我都比从前更不知道如何安慰,因为至少我已经肉体上离开了那种痛苦。我努力在这边也寻找同盟,用我们能做到的方式做一点——尽管是无济于事的——支持。我和朋友们像是隔着一道透明的高墙,我们明明可以看见对方正在发生什么,却连手都无法相握。而我目前身处的这个世界,像是已经忘掉了有这样一个地方,没有人在意那里正在发生什么。这比我离开之前想象的还要让人痛苦太多太多了。


离开之前是什么样的呢?最后那两个月,我只记得为了和不同的朋友见上一面跑了许多城市,幸运的是总是刚好没有不可抗力拦住我,那段时间的自由像是从幸运之神那里偷来的。我是抱着某种决心离开的,和许多朋友没有明说,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祝福我。我们拍合照说再见,一定会再见,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这是最后一次了,毕竟分别时的拥抱那样用力和漫长。


不能见面的朋友就邮寄礼物和信件。我给朋友们寄了许多许多东西,我珍藏的周边、原版书册和一些小玩意,像是想要努力把家搬空交底,把一封封信和一个个快递寄出去时,我才真正有了分离的实感。有朋友说我像是在举办小小的葬礼,给大家留下一些蝉蜕。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太恐惧了,不是害怕新生活,是害怕不能再见本身。即使离开也希望我的某一部分陪伴在朋友们身边,在这么动荡的日头里,我如此害怕和大家失去联结。也因此,我带上了所有朋友们给我写过的信件和小礼物离开,在新的地方把朋友们的照片挂在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我无法想象一种失去朋友的生活,友谊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关系,当然不会因为物理上的分别而断裂,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受这种遗憾,这种别无选择的仓皇。

 

“再见!唔好怪我第一句就同你讲再见,因为我真系专程嚟同你道别嘅。”


小迟


03
有良心和非常快乐是不可兼得的两件事
 

亲爱的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很感谢你们一直在做这一档播客节目,给我和很多朋友们带来了很多慰藉和支持。听到这一期节目的时候,很想跟你们分享我的迁徙故事。

 

我本科的时候在北京读书,随后来荷兰读了我的第一个硕士项目,因为当时拿的是国家的奖学金,所以两年研究生生涯之后又在父母的坚持下回国工作了三年。这三年里,我先经历了武汉疫情爆发做线上志愿者时的替代性心理创伤,那个时候跟男朋友在一起刚一年多,生活刚有了一点稳定下来的苗头。虽然一直盘算着两年之后再次出国,但是因为我们在上海建立了相对安稳的生活:有熟悉的好吃的饭馆,有同温层能相互支持的朋友,也有城市绿地可以滑滑板撸小狗吹江风,还有有趣的展览可以一起看,所以这个计划显得可有可无,更像是生活里残存的对流动性在自己身上实现的一点幻影。微观层面上我们的生活确实是在有小小的上升,两人的收入在跳槽之后能保证相对有质量的生活,宏观层面上的压抑暂时可以被同温层相互支撑的泡泡抵挡住。

 

后来,我跟很多朋友们一起见证了香港的变迁。因为这个变迁中我自己的立场,也经历了不大不小的未曾想象过的秋后算账。这个算账发生在2022年9月份。于是我的创伤经历在武汉疫情之后又添一层,此后会害怕门铃声,敲门声,甚至街上鸣笛或不鸣笛的警车。当时出国的幻影变成了一个更真实的,能让我生存下去的选择。我已经跟男朋友讨论过好几次要不要出国,他仍然无法彻底放下国内的生活。虽然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他身上,但是确实我们少做一些事情少说一些话,也许这个遭遇就不会降临。于是再次讨论之后,我们决定还是我先走,然后他先攒钱,待我状况稳定之后再一起商量再选择目的地。于是我先联系公司外派,本来一切顺利,结果因为公司出现了并购失败的案子决定重组,我的岗位被调回了上海,熟悉且默契的老板们都离开了公司,外派变得毫无意义,所以我决定执行备用计划:重回荷兰读二硕。

 

结果意外再次降临,年初上海封城了,心理创伤再添一层。男朋友也彻底同意了迁徙的计划,两个人坐在一起把计划再进一步细化,在来找我之前他攒多少钱来保障我们两个经济状况的平稳过渡,我未来工作的工资达到多少时他一起过来生活。封城期间最焦虑的事情莫过于领事馆什么时候能开放,我什么时候能去办手续。出发之前看了太多出境困难的帖子,甚至焦虑到用工作的工具拉了社交网络讨论的帖子来分析具体情况,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为难,会不会被劝返。心一直悬着,直到过了边检口,坐在登机口时,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飞机快落地时我看着阿姆斯特丹一大片一大片平整的绿色田地,忍不住大哭一场。下飞机连上机场wifi之后,手机里弹出好朋友发来的消息:大步往前走吧,别回头了。

 

从8月初落地到阿姆,我重回荷兰已经有3个月了。刚开始时,跟男朋友用很长的时间视频,互相倾诉,然后一起流泪。也跟之前的朋友们见面,大家互相update生活近况,建立起了新的支持网络。第一学期开学时,因为跨专业写作业遇到了困难,也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在荷兰,但是家人朋友在国内的内疚感,所以花很多额外的时间在作业上精雕细刻,来换取边际效应极低的那最后0.5分。成绩喜人,但是我离自己越来越远,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感知不到自己的疲惫和孤独,大病一场。还好我提前在心理医生那里排队,每周半个小时见面,医生教我怎么给自己建立最基本的生活安全网。第一个学期结束后,第二个学期大有改善。

 

……

 

心理咨询师建议我开始重新梳理我跟祖国的关系,她说我的描述中,中国跟我仿佛是一体的。这句话刺痛了我,也点醒了我。集体主义似乎根植在我的头脑中,我无法不为这些人难过,我也无法不为这片土地难过。同时我也意识到,如果集体想获得自由,那么个人要以可持续的方式来先获得一点自由,获得一点争取的空间,来吸引他人加入这场塑造更好未来的斗争。

 

心理咨询师所提到的切割似乎也在我心里起了一些作用,我开始更尊重家人的想法,更尊重他们对自己命运的选择和判断。我决定不再为别人不曾担心的未来担心,也决定尊重历史的进程:麻木的人值得这样的现实,冷漠的人也值得这样的恐惧。现在我既害怕这些新的想法, 也感谢这些想法自带的距离感带给我的片刻稳定。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在这个可怕的时代里,有良心和非常快乐是不可兼得的两件事,那我就选择有良心和偶尔快乐吧。同时保持一些程度的自私来保护自己,我非常想活下去,作为一个散装革命的火种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千奇百怪。

 

本来邮件写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今天男朋友的姥爷过世了,男朋友因为弹窗无法前往北京料理后事,甚至他的家人也很难赶过去。语音里他告诉我,就算能去北京,也得7天居家隔离的时候,我感受到自己起了杀心,也对这个杀心感到害怕。然后我彻底理解了使女的故事里June要杀掉她的主人的决心,也希望她能在加拿大杀掉Serena。上一季结尾时,我甚至还在同情Serena,但是此时此刻我只觉得她面目可憎。我不知道这个杀心意味着什么,可能意味着我还活着,也可能意味着我的心理状态稍微脱离了之前的无力更健康了。

 

生于此地好像是一场漫长的斗争,我们先斗争来获得一点跟所谓“主流声音”不同的自我,然后开始给这个自我争取一点空间保护它。我不知道最后我能成就多少,我也不知道老是花时间对抗/斗争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意义,但是此时此刻我确实仍然被这个黑洞吸住,不得不凝视它,不得不学会处理跟它的关系。

 

也许这些想法对仍然身处国内的朋友们来说,有太多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希望各位也能获得更多的自由和安全感。

 

谢谢你们的耐心阅读,谢谢你们持续制作这档节目,希望你们平安,健康,希望有一日我们能免于恐惧相见。

 

祝好!

你们的听众,ooer


✉️

Hi ooer:我们三个都很喜欢这封信,但为了能发出来,犹豫再三还是删掉了中间的一段内容,非常抱歉。


04

让我们在黄河边走一走,让我们再看看彼此的脸

     

亲爱的傅适野、张之琪、冷建国:

 

你们好,非常感谢你们在随机波动平台上的精彩节目,在这段混沌的时光给了我很多安慰和启示。也很感谢你们创造了这种邮箱的方式,让我可以有一个记录和抒发的窗口。

 

“再见朋友”这个命题击穿了我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心理防线。我想我在疫情期间的故事可以用“来不及再见,朋友,家人,故乡”来总结。2019年11月底,在海外漂流了三年的我回到了家乡兰州,期待着和家人朋友度过一个热闹、愉快和久违了的春节。但是一切在2020年初戛然而止了,我没有办法和任何人好好告别,匆忙地收拾起小小的行囊再次漂出了海。在出发的前一天,只是和爸爸妈妈在小区门口隔着护栏简单地说了几句,已经记不起来说了什么。只记得天气又干又冷,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妈妈说话时的哈气和爸爸关切的眼神。

 

2020年3月3日我离开了兰州,手机APP上显示离家日979天。这快三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我,变化来得太快也太突然。我和爱人在海外找了工作,生了宝宝,安了家。其中的苦与乐只能通过手机和家人分享,宝宝也只能在视频时叫爷爷奶奶。非常想念家人们和老朋友,但随着时间流逝和信息不对称,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就这样无疾而终地和很多人再见了。再见朋友,希望我们终将有一天能再次相见,分享彼此的点点滴滴。让我能共情你,你也能共情我。我们可以在黄河边走一走,让我们再看看彼此的脸。

 

我们委托父母卖了在兰州的婚房。对不起,没有好好跟你告别,我们温馨的小家。那里承载了我们新婚的快乐生活和对未来的美好期望。记得宝宝刚出生的时候,我哄他时会喃喃低语“宝宝,我们老家在兰州,那里有我们的家,等回去给你买一个小床,放在爸爸妈妈床边……”对不起温馨的小家,本来要带小宝宝来看你的,做不到了。希望新主人很快有了小宝宝,家里充满欢声笑语。

 

最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从小伴我长大的姥爷96岁了。我怕来不及说再见了,我怕有更多的对不起,我怕没有好好告别,我会遗憾终身。我怕见不到我最想见的人,我怕我的宝宝没有见到默默爱着他的人。

 

试图去寻找一些句子结束这封信,比如说希望这个世界会变好,希望能早日回到故土,希望大家会越来越好之类的,但感觉都如此的苍白无力,已经不敢期待什么了。还是用爱来缝合一切吧,最后:我爱你,家人,朋友,家乡,故土。

 

Wenli

墨尔本


05 

我现在做一份很普通的工作,遇见了一些善良的人

 

亲爱的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上一次给你们写信是在吉林市长达69天的封控期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做了一个和移动有关的决定。

 

5月12号吉林市无疫小区解除卡口,我在第二天和母亲去见了她的一位朋友,跟她请教一些之前她出国打工的经验,也加到了第一个办理出国劳务的中介微信。27号面试了第一份工作,也只面试了这一份工作,6月24号入境新加坡,落地没有隔离,甚至都没有做核酸检测。

 

虽然非常仓促,好像落荒而逃一样跟我所熟悉的一切说了再见,但我移动的目的达到了,那就是平常和相对自由的生活。

 

对于没有护照的我来说,即便支付了高昂的中介费用,也有雇主的邀请,还是需要一个在职并且有半年以上社保的人做担保,才可以办护照。6月6号市出入境管理局第一天恢复办公,我就起大早去排了一天,在他们下班前终于提交了资料。接下来就是沟通上班时间、订机票、准备行李,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6月19号晚上,社区再次通知20号起全市静默,我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和闺蜜的告别饭也不得不取消,我到了第二天给她发消息,她哭着说下次见面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叫我一定照顾好自己,要开心,要快乐。现在我的微信头像就是三个字:要开心。

 

在家的最后几天里,没有公交车、出租车和网约车,我骑共享单车顶着烈日去派出所开无犯罪证明,回家路上忍不住又再多买了一些菜。骑共享电瓶车冒雨去做双语版核酸,路上没有什么行人,没人知道我手脚冰凉不是因为淋雨,而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骑电瓶车。好在骑电瓶车很简单,我甚至想骑电瓶车去机场!最终在邻居的介绍下幸运地搭到了私家车,6月23号早上妈妈送我到小区门口,我们都没有打伞,以为这样就能看不见彼此眼里的不舍。连续做了两次核酸之后,得以成功抵达机场。其实真正把心放下的时刻,是在落地新加坡之后,在此之前我都极其害怕我的健康码变色,在心理层面我好像无法接受再一次的隔离了。近半年过去,那种焦虑感还是令我记忆犹新。

 

我现在做一份很普通的工作,遇见了一些善良的人,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也并不觉得孤独,只是会想念我爱的人们和小狗。生日那天晚上,我坐在台阶上听街头艺人弹唱,看来来往往的人群,竟然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感觉我这封不知所云的来信更多的是关于新开始的,三位姐姐就像我未曾谋面的老朋友一样,我发自内心地感谢随机波动和波福娃们曾带给我的力量与陪伴。最后把我的生日愿望送给大家:祝我们都健康平安,早日和想念的人相见!

 

Not typical

2022.11.07


06

为什么我们要一遍遍面对甚至编织这种离散的命运?


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说起告别,整个10月我好像一直在失去和告别。

 

-

 

月初长假结束的当天,我得知定点喂养了两年多的小区猫猫失踪了。准确来说,是我在假期之中的隐隐担心成为了噩梦般的事实:在邻居口中好几天没见的四只小猫,不是躲起来或去了周边小区,而是真的集体消失了。

 

回到上海的时候是一个下过雨的夜晚,小区里静悄悄的,曾经喂食的碗零落地散在步道边,我用只有我和小猫之间能辨识的口哨唤它们,没有出现任何一只小生物的身影。随后几天,在小区其他居民的猜测中我打听到,有人见过猫的尸体,看起来像是误食毒物而死。

 

我们花了很久的时间,去一点一点辨认监控,直到在录像中认出几具小猫的尸体那刻,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毫无征兆的告别,连再见都无法说出口的告别。

 

中途尝试了一系列寻求警方/居委援助之类的真相调查,但我们遭遇最多的,都是以“防疫是第一要务”为由的婉拒。甚至调监控的时候,也因为工作人员正在防疫无法抽身而反复等了两天才拿到。更多的人劝我们就此作罢,因为不论是目前的“管理形势”、还是动物法律条文中,都没有任何有助于这件事得出结果的内容。

 

在很多那样的时刻,我无数次想起之前某期随波播客里说过的,因为有这件事的存在,其他事情好像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那是一种笼罩在你生活任意一个细枝末节上的绝望,似乎只要你还在呼吸,你就必须首先考虑这件事,而后才是尊严、真相、权利和生活里的别的。

 

-


月底万圣那天,我去送别一位马上要去南半球的朋友,这次出国,他没做再回来的准备。

 

我打心底为他感到开心,也暗自羡慕那些被把握得很好的勇气和决心。4月时我们各自都被锁在封控的上海,中途他见机逃去了杭州,后来顺利抢到whv,完成了英语备考和所需材料,再到敲定这个月底的离开行程,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地做到了。

 

中途我们见过几次,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他说起新的进展,每一件在我这样的缩头乌龟眼里看起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大事,他都按部就班地赶上了。

 

回溯这一切的时候我又在想,比起朋友,我真是一个完完全全懦弱的人。他问我为什么不走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回答的,因为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我像抓住最后的告别式般向他抛出了大量问题,其实依照我对他的了解,那些问题他一定都能应付。比如有没有想过父母会怎么样,有没有想好要怎么留在那边,会孤独吗,会不舍吗?他一遍一遍回答了我,我又一遍一遍称赞他的勇敢和果决。“有志者事竟成”,幸存的这条为数不多的朴素真理,我还能用在朋友身上,真是一件难得的事。

 

只是,在我们都觉得这几乎是最好的状态了的时候,他忽然淡淡地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上海的,只是因为一些(众所周知无法言说的)原因,我不得不做一个背井离乡的人……

 

我说我知道的。

 

沉默中,我感到长久以来漂浮在我灵魂上空的异乡人身份,此刻又活了过来。

 

我想我们都知道每个人的不甘:

 

为什么总要这样,为什么坏人不消失,要把好好的人都逼走。为什么在自己的故乡,我们不能诚实且善良地活着,仅仅是诚实且善良地活着。为了在精神园地里坦然无愧地面对真实世界,我们每天不得不做一个在赛博空间流浪的异乡人。曾有试图反抗的年轻人因言论被要求写保证书,在跟父母的忏悔中他说,要是自己没读这么多书、不了解这些信息就好了。为什么我们要回避痛苦的代价是做一个瞎子和傻子。

 

对朋友来说,做出选择的勇气固然无限大,在“尚且有得选”的基础之上能追求到自由固然无限好。只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当我们想拼尽全力最后往往只能抛逐自己?为什么在最好的青春我们要一遍遍面对甚至编织这种离散的命运?

 

这是那天最刺痛我的话。

 

-

 

我发觉,写下这封信的过程,也是对过去一个月里复杂感受的一次反刍。在细细品尝告别的滋味之时,内心很突然地生出一种自洽,“告别”和“失去”固然会带来伤痛,但也会给我带来一种更为迫切和极限的力量。是否对我这样懦弱(且并不打算美化这点)的人来说,这类经历越多越会有坚定意志的形成呢?这是不是人在落到绝望的谷底会显现出来的“人性之韧”呢?但愿是吧。但愿所有经历了告别的人事物,都有更好的去处。包括我和我的小猫。

 

2022.11.3

abluebabe


07 

故土上发生的一切没有出口,我只觉得自己是个privileged fuck


Hi 亲爱的随机波动,

 

晚间洗澡的时候照例打开小宇宙听你们的播客,最新的一期标题叫“如今我们告别,不再相信会重逢”。以眼泪在句读这一行字。

 

我离开家来美利坚上学的前一天跟我的朋友们吃了饭,抱着不用多久就会见面的心情说了拜拜。没有说再见,我们说的是拜拜。轻快、轻松、对未来毫无预料。而转眼已经在美国待了快15个月了。

 

寒假买了回国的机票,减去去香港中转和会大陆隔离的日子,剩下只有短短两周。为了这短短两周,我已一想到回国的流程就无可遏制地焦虑起来。

 

打开微博看到呼和浩特的事情,听完业主群的录屏语音心中痛苦难言。抱头痛哭的时刻,电脑正在放草东的音乐。草东唱:难道性命真的这样没有价值 还是说落魄就是我们的命运。故土上发生的一切没有出口,我只觉得自己是个privileged fuck。

 

而privileged的我捏着我手中这张为了和朋友们见面买下的机票,产生了“持续叛逃”的念头(还是说恐惧呢)。如此,我知道又一部分的我被摧毁了。

 

不知道谁会读到这封邮件,担心我此时此刻的悲伤会弥漫过去,让你们读邮件的时间也灰暗。谢谢你/你们读到这里,谢谢你们的播客成为我生活中期待的事情。不必担心我的此时此刻,因为写这封信,我的此时此刻被拯救了。

 

Best,

摇粒绒


08 

我不希望自己摆脱这种无力感,也不希望无力感压到我喘不动气


亲爱的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第一次给你们写信,实在是因为我最近的经历非常神奇。当我听说之琪姐去香港的经历,我就觉得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因为我在差不多的时间,经历了极其类似的告别和短行经历。

 

今年8月底的时候,我收到了学校的消息,我一年前参加的世界组织实习项目居然被选上了。在这一年里毫无音讯,以至于我觉得我肯定是凉了。在被选上之后的一个月里,我经历了健康宝弹窗不能返京、和单位磋商、与大使馆沟通、和csc联系等等诸多繁杂的过程,最后在10月初的时候成功坐上了40个小时的国际航班,来到了华盛顿。整个过程仓促到,我在办下签证之后的两天就立刻飞走了,在飞机上还不知道落地之后能不能有地方落脚。

 

整个过程我都对能不能实际出行表现出了强大的不确定性,实际上,只有在我拿到了签证的那一刻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要出国了。这个不确定性当然是被时代笼罩的,都知道在现在这个时候想出国寸步难行。但也包含着我自己的倒霉,因为一起的其他同学都第二天就拿到了签证,而我等了一个周。还有,我本身对未来的很多事情就是悲观的。在我看来,生活不会越过越好,才是人生常态。确定性存在的时间太短,一恍惚,人就已经在国外了。告别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因为留给确定性的时间太少,所以也在不确定性中告别,因为怕离别太突然,没有时间好好再见一见。

 

刚来的时候很焦虑,因为我总在下午感到无助,因为时差,那是一个你没办法跟国内朋友交流的时间。甚至有些时候,你知道这些是不能跟他们讲的,除了报喜不报忧的习惯以外,我也清楚,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的朋友们跟我一样,面对着就业的巨大压力和政治性压抑。分享不一定会让我更好,但很可能让他们更糟。

 

经历了一段时间之后,我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有一些些告别了焦虑。我神奇地发现,虽然我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解决,但经历了更缓慢的生活节奏和更放松的生活环境之后,我就是慢下来了。昨天听了那期告别的内容,你们和袁老师的观点我都很认同。一方面,我在美国的生活,放慢了节奏,我好像能更直接地感觉到那种小确幸。就是简简单单的看到枫叶从树上飘下来的时候,做出了奇奇怪怪但好吃的食物的时候,运动完在大汗淋漓地喘气的时候,都让我感到幸福。另一方面,我对那种无力感和压抑又是非常清楚的。我清楚地知道,今年的就业形势非常之差,我是不会长久留在这里,所以一旦短行结束,我必定要回归我人生的另一个中转站。我也清楚的知道,很多事情,即使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它也仍然存在。短暂的逃离并不会解决任何问题,所以我看到并不会觉得庆幸,只会更深地悲哀。

 

每当我和我的朋友们聊天的时候,我总是扮演着“袁老师”的角色。因为我很喜欢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一个宏大的目标压在某个具体的个体身上时,没有人能够承受的。我们太渺小了,以至于我们深刻地知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我们的痛苦能拯救一些人的话,那是值得的;但事实上,我们除了能够痛苦,什么也做不了。我时常说,没有完美的工作,没有完美的伴侣;又或者说,在找工作的时候性别歧视没那么严重;即使社会环境不好,我们还是能够追求内心的秩序和平静。但我清晰地知道,很多时候我在骗人,生活和社会都不会变好,他们就是很糟,你也无处可逃。

 

我正在学着和这种无力感和解。我不希望自己摆脱这种无力感,那会让我觉得我不再拥有那种人之所以为人的主体性和价值感。当然,我也是逃不掉的,逃到哪里去能完全躲掉呢?即使选择到国外,我还是能听见国内的声音,我没办法对我的朋友、家人、同胞的遭遇视而不见。我常听上一辈的老师、家长在讲,年轻人经不住事,承受不住压力,但其实现在的社会环境和经济压力就是比之前那一辈要大很多很多。

 

但我也不希望无力感压到我喘不动气,以至于我没有办法进行我正常的生活。所以我贪恋每一次的生活小确幸,那些美好的生活瞬间,让我真实地感觉到,我作为一个人,在生活着。听起来很矛盾,但这是我在寻找自己生活的平衡点。至少是我目前维持内心宁静的有效方式。有的没的说了这么多,还是希望大家都能开心快乐一点好了,至少去感受一下微风拂过脸颊的哪怕一丁点的惬意。今天是立冬,记得去吃饺子!

 

祝一切都好!


sy

22.11.7


09

奶奶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适野、之琪、建国:

   

你们好!

   

我是一个今年六月刚从国内来到日本准备读博的学生,一直有在小宇宙收听你们的播客,看到了你们在简介里关于告别话题的征稿。

 

提起告别,最先想到的是我的奶奶。2020年疫情刚开始的时候,爸妈把奶奶接到了我们家住,我得已有了四个月非常珍贵的和奶奶相处的时间。因为从初中开始就去外地上学,我很少回家,能够见到爷爷奶奶的时间只有每年两三周的寒暑假。那四个月爸妈去上班的时候。家里就只有我和奶奶。奶奶不会用电子产品和电梯,也不太喜欢看电视,所以每天都是我陪奶奶下楼在小区里走走。我记得那天是三月份我快要过生日的时候,奶奶问我是不是在准备出国。我说是,然后解释了一大堆为什么想出国、以后想干什么之类的。我们坐在小区运动器材旁边的长椅上,奶奶什么也没说听我讲了有四五分钟,然后有点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特别想哭。在知道我想出国的事情之后,身边的家人朋友都是问我为什么要出国,或者给我称赞和鼓励、督促我学习考试之类的。只有奶奶,她的第一反应是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就在那个时刻,我意识到在奶奶心里,我是不是学习好是不是有成就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只是想能多见我几次、想让我在她身边陪陪她,可能那时候她已经在心里算还能见到我多少次了。这句话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最有安全感的爱,但同时我又为自己做出的出国读书的选择和之后必然会面对的和奶奶的离别感到非常非常难过。就是觉得离别在涉及到老人的时候总是会变得非常难以面对,我不知道未来还能再见几次,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告别是不是就是永远。

   

之后,由于疫情,出国的日程被推后,硕士毕业后我被导师留在身边工作了一年。和我一起的是我的硕士同学,她因为想要继续申请我导师的博士,也暂时在实验室工作。我们一起租住在学校对面的小区里。想到这件事情是因为听到播客里两位老师提到的在知道即将离开后就开始控制囤货这件事。我们当时也很清楚在那个房子里只会住一年,之后就会离开。但可能不一样的是,我因为喜欢那个女生,非常珍惜和她住在一起的不到一年的时间,所以想要尽可能把这一年过得丰富。我们努力把小小的出租屋变成我们的家,我们一起装衣柜和书架,她买了switch,我买了投影仪。我挂名的公司节日会发一些米面油,我们开始学着买菜做饭,偶尔晚上下班后在熟食店买些鸭脖和可乐。休息日我们一起去游泳、滑冰、吃广州的各种好吃的,她教我玩双人成行和分手厨房,我带她看她之前从来不会想要看的红楼梦和阿特伍德。

   

那一年的生活对我来说就像是中奖意外得来的一样。我之前是一个除了书和故事,不太会想别的东西的人,没有吃东西方面的喜好,也不会去运动,对打游戏之类大家感兴趣的东西也都漠不关心。但是因为和她在一起的这一年,我拥有了曾经我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活。

 

离开的时候,因为疫情我没能回家,直接从广州出发了。我寄回家很多东西,把一些书和投影仪都留给了她,自己只带了两个行李箱来日本。走的时候其实不觉得是要出国待三四年,反而像是有一种只是短途旅行、没过多久还会再回到我们的小家的感觉。虽然明知道不久之后她也要搬进学生宿舍,而我以后就算回国也很少有机会能再回广州了。

   

好像因为疫情、因为很多不可抗力,我得以拥有了这些细碎的过渡时期,就像是一个设定好时间的沙漏被倒转过来,数着沙子一粒粒滑落,因此感到格外珍惜。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在现在的情况下,这样漂泊的破碎的生活可能会成为一种常态。永远和长久的生活变得不可信,相聚变得短暂和随机,离别变得更加频繁,但是可能正因为如此,才想要去珍惜短暂的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的时间。而且也正因为生活原本的常态被打破,对我来说就是上大学读研读博这一系列理所当然的流程中间遭遇了停滞,才让我得以有机会停下来度过了一段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也停下来思考了很多,而不是一味地向前走。

   

写了这么多好像有点跑题了,后面好像和告别不是特别有关系(笑)。

   

很开心每周都能听到你们的播客,在一个人住的日本偏僻的乡下小房子里听播客会有一种不那么孤单的感觉!谢谢你们!

   

祝你们快乐!

 

子佩

11月4日于柏之叶


10

我到二十几岁的生平就是四个大字——游牧民族


主播们你们好,


我现在坐在纽黑文的家里。这周回暖,早晚都是大雾,今天天很好,风大,我和朋友们去公园遛狗,风吹得叶子扇到狗的嘴巴上,特别搞笑。


我在这个城市已经是第五年了,可是由于疫情回国gap了一年,一切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我今天还在群里问我的朋友们,有什么早餐的店可以推荐。我的朋友从附近开车过来,我要和他们吃早饭,但是我很少去downtown吃饭,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在美国快七年,高二到另一个小城市读书,然后考到大学,你可以理解为我在耶鲁,当然我的学校没有那么好,这样方便理解context和保留隐私。


我到二十几岁的生平就是四个大字——游牧民族。或者,未来可能是世界公民。


由于父母生意的原因,以及拥有照顾我的五湖四海的亲戚,我这些年辗转多个城市、省市、国家生活,并且,永远在转学。我从来没有完整的上完一个学制,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永远都在转学。我开玩笑说这是个诅咒,但是换个角度,我妈说这是人往高处走。


是的,对于一个不是大城市出生的家族,我们能在北上广扎根,然后亲人移民美国,在我们那个女孩上不了族谱的小地方,是很了不得的。


我一向为我的独立自主、多视角、行万里路感到非常骄傲。可是回国一年多,也许是开始成年人的生活了,突然感到很多困扰。包括我现在坐在这个我刚刚住了两个月的房子里,仍然不觉得这是我的家似的。我再过两个月又要离开,所以总觉得装饰没有必要,买新的家具没有必要,一切都没有必要,对我来说motel而已。


gap year我在北京工作了小半年,搬了三次家。我的所有家当是两个行李箱,出租房没有电梯,我得扛到五楼。在其中一个出租房的时候,另外三个室友之一是隔壁学校的毕业生,我和他聊天稍微有些相似点,可是搬出去的时候我又把他删了,没什么联系。


在北京的时候和前任分手,大病一场,结果期间出了趟差,在纠结要不要符合的期间,在那个研讨会上遇到了非常志同道合的朋友,坐在我旁边我就crush了,虽然后来发现人家有对象,但是也开启了新的浪漫关系的窗户,把异地恋这种bullshit前任抛诸脑后,突然发现,回到恋爱市场以后,世界这么快乐。


实习结束后,我回老家一个月,然后去网友同事的度假村休假一个月,才回到上海。在上海开始新的工作,并没有住在家里,我想社交,认识小朋友,于是花了五千块在静安区租了个地下室一样的房间。冬天到了,开空调房子都冷。


对的,到这里开始我才讲重点,我遇到可能喜欢的人的时候,突然开始觉得自己不配亲密关系,因为我永远在路上。


还在上头这位的时候,我在tinder上刷到了新的朋友,然后从朋友到了travel buddy,她很优秀也很漂亮,我从上海疫情逃出来,在夏天的缝隙里和她逛完了半个中国。离谱吧。我能crush这么多人。


然后终于在旅行的最后,我感到特别难受,因为我们又要分别了。我和她走在街上,问她对亲密关系的期待,她说,不稳定的话开启亲密关系感觉不负责任,我狠狠relate了,所以我没当面告诉她我喜欢她。也许那个时候我的爱意最为强烈,我自己一个人又去了山里,在一个星空璀璨的夜里,我和她说明了心意。


当然没有结果啦,我还有两个月就回美国,她可能一年以后会来耶鲁读书,可是那也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我很感动的是过了好久,她和下一位候选人说,不过等我去美国要找我的哦。当然也没我什么事情,人走了什么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也没有关系了。


就是到这样的时刻我开始讨厌离别,我开始讨厌我辗转各地,未来也并不明确。可是也不由得思考,是不是因为并没有可以高度匹配真正相爱的人,所以没有办法对抗不稳定。不够爱罢了。我和她说,我走前可以去她家陪她两天。可是我临时有了出差,还要和家人们道别,到我回美国的那个星期还在忙碌。


我和她生气,说,如果我去不了你也来不了,你也许想象不到,总以为我们还会见到的,可是冥冥之中其实真的再也不会见到我了。没有结果。我飞走了。


耶鲁的音乐学院,数一数二。我最近上头我的练琴的partner,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音乐系学生。实话说,我并没有想要上头,可是就在潜意识想到单身女女(?)的时候,正好我在音乐会结束遇到她从后台下来,一个跨过人群的长长的寻找的眼神相对,在一个不知道要不要抱的拥抱里,上头了。


啊,我知道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越过散场时人头攒动的走廊,越过黑色的礼服和白色的衬衫,越过各式各样的乐器,到达的是另一个人的彼岸。可是我不是她的彼岸。我的保质期还有两个月。是的,我没在美国呆半年,就要去法国交换,我一月就飞走了。她知道。我还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我觉得并没有必要。我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我们都知道。


后来在《亲密关系》里看到,这样的时间限制或者外界障碍会让人感到爱情倍增,我每次都感到我要离开了我没有时间了,然后就对这样也许可能发生的爱情感到惋惜,爱而不得就更旺盛。


友情也是,我已经不打算交新的朋友了,我还有两个月,我和我的新同学,新同事只是保持着熟人的距离,没有必要深交,否则还有更多的牵挂。


当然这只是气话,我还是平等地爱着和我生命相关的每一个人。


我的二十岁就在这样无止尽的上头和离别中反反复复,我不知道这样的锻炼是否让我的能力更强了,生命更旺盛了,人生更成功了,但是我总感觉我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国家任何立场。我是一个局外人。我对宏观经济,国际局势,社会议题感到困扰,因为我看到的又多又复杂,我收到的教育太多元,让我没有办法赞同是或否这样简单的答案。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我也许属于人类。


我现在想,遇到每一个新的人,新的关系,我的灵魂就被他们带走一部分。


祝你们在不确定的日子里一切顺利,

普罗米修斯



文字 | 随机波友

图片 | Jacob Law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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